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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学》Ζ 7

发布日期:2025-01-04 16:26    点击次数:190

〔摘要〕本文讨论了《形而上学》Ζ 7-9的插入问题。本文首先对主张Ζ 7-9是插入的观点做了详尽的说明和分析,指出其得失,然后,在此基础上,本文就Ζ 7-9的插入是合理的观点做了辩护。本文不仅从义理的层面深入论证了Ζ 7-9插入的必要性与合理性,而且还从文本互文关系的角度对Ζ 7-9插入的合理性进行了论证。由此,本文对迄今为止西方学者关于Ζ 7-9插入性质的研究提出了新的讨论。 〔关键词〕插入论,存在论,本质论,生成论,弱的插入论者,强的插入论者 The Problem of Insertion ofMetaphysicsZ 7-9 Abstract:The problem of insertion of Metaphysics Z 7-9 is a puzzle for every commentator of Aristotle. In this paper, I firstly give a detailed analysis of the view that Z 7-9 is inserted. Then, I make a defense for the view that the insertion of Z 7-9 is rational. This defense is based not only on the discussion of logic of thought of Aristotle inMetaphysicsZ, but also on the analysis of textual relationship between Z 7-9 and its contexts. Thus, this paper make a new discussion for the traditional problem. Key words: Insertion View, Ontology, Essentialism, Cosmogony 1 《形而上学》Ζ 7-9在整个Ζ卷中是足够特殊的一个部分,它的特殊性在于它的明显插入的特征。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稍稍考察一下Ζ 7-9相对于它之前和之后各章在论述主题上的明显不同就可以立刻发现。 首先,如所公认的,Ζ 1-6这几章的内容具有非常好的连续性。所谓非常好的连续性是指,不仅在论述的逻辑顺序上是连贯的,而且在行文的篇章结构上也是连贯的。 Ζ 1是提出问题。在这一章中,亚里士多德通过一个基于存在论视角的特殊考察,便在就本身而言的诸存在者(亦即存在的诸范畴)中确立了实体的无论是在时间上、认识上还是定义上的优先性,从而就将“什么是存在”的问题根本转换成了“什么是实体”的问题,实体问题成为了存在论的核心问题。 在此基础上,在第2章,亚里士多德按照他通常讨论一个问题的做法,首先对前人在“什么是实体”这一问题上的种种见解作了一番回顾性的描述。他的陈述是历史性的或者说事实性的,而非论证性的或理论性的,虽然不排除有明显的研究导向性。 但是,进入第3章,亚里士多德便从理论的层面提出了实体的四个可能的候选项,即,“是其所是”、普遍者、属和主体,这四个候选项是从理论上分析最有可能是实体的东西,从而无疑需要首先做理论地分析和探讨。人们通常把Ζ 3视作Ζ卷的一个提纲,但是,这个理解方式具有致命的误导性质,它是造成人们在把握Ζ卷的整体结构上普遍支离破碎的主要原因。在这里我只是简洁地指出,实际上,Ζ 3在一开始提出实体的四个候选项之后,便按照主体——主体的三个候选项(质料、形式、质料和形式的合成物)——形式的三个候选项(普遍者、属和“是其所是”)的顺序,通过层层推进的方式,最终确定了“是其所是”是首要的实体。从而,它不是提纲性质的,而是本身就是论证性质的,它通过基于“实体是主体”的根本原则对实体的诸候选项进行的理论的甄别和筛选的工作,在自身内部便已经完成了对实体的真正候选项亦即“是其所是”的确定,而并不待在Ζ卷的此后的其余各章中来继续从事这一工作。而从Ζ 4开始,亚里士多德便已经进入到了针对“是其所是”亦即形式实体的有层次的、分专题的讨论中。 Ζ 4-6是对“什么是‘是其所是’”这个问题的一个专题的讨论,就这一点来说,它自身具有较强的整体性,但是,因此,它和Ζ 3的连续性也就是显然的。因为,如我们已经说过的,Ζ 3已经确定了“是其所是”是严格意义上的实体,从而,在这里开始一个针对“是其所是”的专门的讨论当然也就是极其自然的。这样,亚里士多德就由对实体的一般存在论的探讨(即确定实体是首要的存在者、是主体)进入到了一般本质论探讨的层面(即确定实体是本质)。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处理了本质和偶性的关系问题,将“是其所是”确定为事物的本质,它构成了事物之自身,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自我同一的单纯物。 当然,在这之中,我们也应当承认Ζ 6自身的特殊性。因为,如伯恩耶特所说的,在某种意义上,它是“自足的(self-contained)一章”[1]。在这一章中,亚里士多德讨论了一个相对特殊的主题,即本质和个体事物的同一性。显然,就这个问题本身而言,它具有某种程度的独立性。但是,毫无疑问,它仍然从属于“什么是‘是其所是’”这个大问题,它是对“是其所是”在其对象存在上的确定。所以,伯恩耶特的看法是正确的,他说:“Ζ 6是一个不同的但在下述意义上相关的研究。对于确定每一个东西的实体是其本质这一点,Ζ 6补充了进一步的可称赞的思想……即,每一个东西无别于它的实体(1031a17-18),接着探究了这两个逻辑概念的相互作用。”[2] 这样,至此为止,我们就考察了Ζ 1-6。而无论是从论述的逻辑顺序还是从行文的篇章结构来看,它们都具有很好的连贯性。 但是,一旦进入到Ζ 7-9,我们发现,这样一种基于论述的逻辑顺序和行文的篇章结构的连贯性就被打破了。在Ζ 7中,我们劈头看到的是这样一句话: 尽管被生成物中一些按自然被生成,一些按技术被生成,一些按自发被生成,但全部被生成物都被什么被生成,从什么被生成,和被生成为什么。(1032a12-15) 在这里,从Ζ 4开始的对实体从本质论的视野、按照“是其所是”进行讨论的线索仿佛突然中断了,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显得十分突兀的主题,即生成论的主题,我们不能发现它同前面已经进行过的论述有任何表面的关联。而在具体的论述中,亚里士多德基于上述的生成物的生成的结构对形式的在先性、形式的不被生成以及形式和质料的不可分离性等主题做了探讨,这仿佛也是同前面Ζ 1-6所进行过的探讨没有丝毫主题上的连续性可言。这样,很清楚,在Ζ 7-9中一个根本的变化就是,亚里士多德从既定的本质论的论域进入到了生成论的论域,他仿佛转换了一个思路,把原本在本质论论域中讨论的实体问题纳入到了一个全新的论域即生成论的论域来专门地考察。这一论域的转换是如此突兀,中间没有丝毫的过渡,既没有任何原因的说明,也没有任何从修辞角度考虑的词句上的衔接[3],这当然就不能不让人感到Ζ 7-9的插入的性质。 而如果我们再联系到Ζ 7-9之后的各章,例如紧随其后的Ζ 10,那么,这种插入的感觉就进一步增强了。因为,我们发现,Ζ 10突然又没有丝毫铺垫和交代地从Ζ 7-9对形式的基于生成论的考察转到了对形式实体的基于定义问题的考察。例如,它一开始就这样说: 既然定义是描述,而每一个描述都有部分,但正如描述相关于事物,类似地,描述的部分也相关于事物的部分,那么,这便已经有了疑问,究竟应当各部分的描述内在于整体的描述之中还是不在。(1034b20-24) 显然,在这里,讨论的主题就发生了明显的转移。就定义问题同“什么是‘是其所是’”的问题有明显的相关性而言,Ζ 7-9之后的Ζ 10-16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本质论的论域,从而明显地同前面的Ζ 4-6内在相关,而缺少同紧接着的Ζ 7-9的关联性。同时,文本上的证据也仿佛提供了这种连贯性的证明。 因为,如果我们更为细致地分析上引的Ζ 10一开始的那段话,那么,它的头一句话会立刻让我们想起Ζ 4-5中的若干表述。因为,正是在Ζ 4中,亚里士多德对定义和描述作了严格的区分,表明定义在外延上小于描述,它是针对一个事物的实体和“是其所是”的描述。[4]而我们也知道,Ζ 4对定义的这一观点也一直延续到了Ζ 5,在Ζ 5中亚里士多德从耦合物(συνδεδυασμένον)的特殊角度再次涉及了定义的问题。而如果我们没有忘记的话,那么,在Ζ 5的最后亚里士多德这样说: 因此,显然,定义就是对“是其所是”的描述,“是其所是”要么唯一地相关于实体,要么最大程度地、首要地、单纯地相关于实体。(1031a12-14) 假如我们把这句话和Ζ 10的头一句话相对照,即,“既然定义是描述”,那么,即便不能断然地说,但是也可以很有把握地说,Ζ 10仿佛在论述上是直接接续着Ζ 4-5,而转入到对实体及其定义的另一个专题的讨论中。此外,由于在它们之间插入了具有相对独立性的Ζ 6一章,我们看到,当Ζ 10重新回到定义的问题上时,它才使用了“既然……”(ἐπεὶ δέ)这样的关联词来表明一种在行文上同前面章节的承接关系。由此,一个具有极大可能性的结论当然就是,至少Ζ 1-6和Ζ 10无论是从论证的逻辑上看、还是从行文的顺序上看都是彼此关联的,而Ζ 7-9,由于主题上的这种不相应性,则极有可能是插入的。 在对Ζ卷的文本结构的研究中,绝大多数研究者都得出了这一结论。而纳托尔普是最早提出这一看法的人。如罗斯所转述的,纳托尔普认为,Ζ卷是由两篇论文合成的,其中,Ζ 1-6和Ζ 10-14是一个部分,而Ζ 17、Ζ 7-9和Ζ 15、Ζ 16是另一个部分。而他之所以把Ζ 17放到Ζ 7-9之前,是由于他认为Ζ 17包含了一个明显的宣告,宣告从第一篇论文的主题转到第二篇论文的主题,也就是通常所说的Ζ 17的“新开端”(New Start)。[5]罗斯尽管在具体的细节上不同意把Ζ 15、Ζ 16和Ζ 17放到Ζ 7-9的序列中去,但是,在认为Ζ 7-9是插入的、Ζ 1-6和Ζ 10-12是一个整体以及它们是不同的两篇论文这些看法上却和纳托尔普是一致的。[6]这样,如果我们把主张Ζ 7-9是插入的研究者称之为“插入论者”,那么,在处理Ζ 7-9的插入问题上,插入论者们通常的一个做法就是把Ζ 7-9同Ζ卷的其他各章分别开来单独处理,把它们不视为Ζ卷的内在的、有机的并且是顺序相连的部分。 2 这是从论述主题上对Ζ 7-9的插入性质的分析。它当然关乎研究者的理解。也就是说,对论述主题的理解的不同和所做解释的不同无疑会影响到对Ζ 7-9的插入性质的认识的不同。因此,在插入论者看来,尽管Ζ 7-9和其他各章在论述主题上的不同非常明显,以至于要得出不同的看法非常困难,但是,从Ζ卷以及和Ζ卷相关的《形而上学》其他各卷的文本本身中寻找更为直接和明显的文本证据来证明Ζ 7-9的插入性质,则无疑会使插入论的观点更为牢固,因为文本上的直接证据相比于由主题思想的理解而来的推论要更为有力,这是真正的内证而非外证。所以,持插入论观点的研究者们又从很多方面找到了能够力证Ζ 7-9的插入性质的文本证据,而在这些证据中,最受插入论者们重视的就是Ζ 11和Η 1中的两处相关论述。 Ζ 11, 1037a21-b7和Η 1, 1042a4-22是两段具有特殊意义的文字,它们的特殊之处在于,在这两处地方,亚里士多德由于论述的需要,对此前所讨论过的内容分别作了一些简单的回顾和总结,从而,显然,对这两段文字进行分析,考察在其中亚里士多德是否曾经提到过同Ζ 7-9相关的内容,就可以为论证Ζ 7-9究竟是插入的还是非插入的提供直接的文本的证据。而如罗斯对此的分析所显示的,Ζ 11, 1037a21-b7分别依次涉及了Ζ 4(1037a21-22)、Ζ 10、11(1037a22-33)、Ζ 5(1037a30-32)和Ζ 6(1037a33-b7),而没有一句涉及Ζ 7-9,因此,如罗斯所说,“证实这几章原本属于一篇独立的论文”[7]。Η 1, 1042a4-22分别依次涉及了Ζ 1(1042a4-6)、Ζ 2(1042a6-12)、Ζ 3, 1028b33-36(1042a12-15)、Ζ 4-6、Ζ 12、Ζ 15(1042a17-18)、Ζ 10、Ζ 11(1042a18-21)、Ζ 13、Ζ 16, 1040b16-1041a5(1042a21-22),同样没有丝毫涉及Ζ 7-9,因此罗斯说,这表明Ζ 7-9“不属于Ζ卷的原始计划”[8]。显然,按照这样的理解,Ζ 11和Η 1中的这两段文字就证明了Ζ 7-9极有可能原本不在亚里士多德所计划的论述序列之中,而是后来插入的。伯恩耶特在对Ζ 7-9的插入性质的研究中也特别重视这两处证据。他认为Ζ 11和Η 1中的相关论述不仅强有力地证明了Ζ 7-9的插入性质,而且具有特殊意义的是,它们连同Η3, 1043b16提及Ζ 8时所用的ἐν ἄλλοις(“在另外的讨论中”)一词共同证明了,Ζ 7-9是亚里士多德在对较早前所写的Ζ卷修订时插入的,理由就是,作为在Ζ 7-9之后的篇章,它们要么竟然丝毫没有提及Ζ 7-9,要么竟然把Ζ 7-9指称为另外的论述,由此可见,Ζ 7-9原本属于一篇独立的论文,不在既有的Ζ卷的写作序列之中。[9] 显然,所有这些都仿佛极其有力地证明了Ζ 7-9是插入的,而我对此亦不表示完全的反对。因为,要说明Ζ 11, 1037a21-b7和Η 1, 1042a4-22这两段文字在概述以前的观点时完全没有提到Ζ 7-9,这仍然涉及如何理解的问题。更何况亚里士多德完全可能是根据目前论述主题的需要来选择所要回顾的观点,而不必面面俱到。我在这里要指出的只是,证明Ζ 7-9是插入的是一回事,而证明Ζ 7-9的插入是不合理的却是另一回事。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问题。我把仅仅主张Ζ 7-9是插入的研究者称作弱的插入论者,而把不仅主张Ζ 7-9是插入的、而且还主张Ζ 7-9的插入是不合理的研究者称作是强的插入论者。就这一划分来看,显然,以纳托尔普、罗斯等人为代表的插入论者是强的插入论者,因为从他们依据Ζ 7-9的插入性质而对Ζ卷作割裂的处理的做法来看,显然,他们认为Ζ 7-9在Ζ卷中的位置是不合理的。他们所依据的主要的证据有如上述,但是,值得指出的是,上述的证据没有一条能够说明Ζ 7-9的插入是不合理的,它们仅仅表明了Ζ 7-9无论是从论述的主题上来看还是从文本的相关指涉来看都具有插入的性质。从而,显然,对于强的插入论者来说,假如他们想要维持有关Ζ 7-9的插入是不合理的观点,和把Ζ 7-9不仅从Ζ卷的文本序列中而且从核心卷的文本序列中割裂出来的做法的正当性,那么,他们就还必须提供更进一步的证据以表明Ζ 7-9与Ζ卷、乃至与整个核心卷的主题和观点是不协调的。就此而言,伯恩耶特在其对Ζ卷的专门研究中提供了这方面的更进一步的证据,尽管我并不认为伯恩耶特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强的插入论者。[10] 伯恩耶特在其2001年出版的《〈形而上学〉Zeta地图》一书中曾经对Ζ 7-9的插入性质作了专章的论述。他总结了多条有关Ζ 7-9是插入的证据,并对反对Ζ 7-9是插入的证据也作了专门的考察和反驳。他罗列的直接证明Ζ 7-9是插入的证据有9条之多,而其中的第vi条尤其受到他的偏爱,因为他认为第vi条尤其能够表明Ζ 7-9在思想观点上和Ζ卷的一些基本观点的不一致。为了论证的方便,我在这里将这一条的全文引述如下: [vi]一个细心的读者,当他发现Ζ卷对第一实体是形式这一命题的第一次明确的阐述竟然出现在有关人工制品的一句插入语(1032b1-2)中,他当然会大吃一惊。用像Ζ 3中的青铜雕像那样的人工制品作为范例是一回事,而把人工制品的形式用作对Ζ卷中的那个大问题的显而易见的回答却完全是另一回事,那个问题是:什么是实体性存在者的第一实体,其他事物的存在关系于它而得到解释?再者,Ζ 4-6已经费力地把本质在其首要的和最严格的意义上同作为其自身而存在并是其所当是的首要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决不会随即就在Ζ 7(还是1032b1-2)中直接进而就把本质同诸如房屋的形式(1032b12-14)或者更为直接地同健康(1032b2-13)相等同。毕竟,健康是一种性质——用Ζ 1的术语来说,一种依附的存在。[11] 在这里,显然,构成伯恩耶特质疑Ζ 7-9插入的正当性的一个首先的理由就是,亚里士多德是在Ζ 7谈到人工制品的一段中顺便提到对于整个Ζ卷来说具有关键意义的那个命题的,即:第一次明确地把形式确认为个体事物的“是其所是”和第一实体。其次,在伯恩耶特看来难以接受的是,在这一部分中亚里士多德似乎有把人工制品的外观或样式等同于事物的本质的意图。[12]最后,伯恩耶特认为亚里士多德在这一部分中还把健康说成实体[13],而明显的是,健康并不属于实体范畴,而是属于非实体范畴。所有这些就构成了伯恩耶特在第vi条论据中质疑Ζ 7-9插入的正当性的理由。他并且认为这是格外有意义的,认为这些难点只有通过假定Ζ 7-9是插入的才能够予以圆满地解决。[14] 但是,假如我们对伯恩耶特所提及的Ζ 7的这一部分的内容进行细致地分析,那么,我们会发现,伯恩耶特的上述质疑理由并不充足。为了说明的方便,我在这里先附上Ζ 7, 1032b1-15的这段话: 凡是其形式在灵魂之中的东西都按技术被生成。形式我指每一个东西的“是其所是”和第一实体;因为同样的形式按照某种方式也属于对立的东西;因为缺失的实体就是对立的那个实体,例如,健康是疾病的实体;因为健康的不在场就是疾病,而健康就是在灵魂之中的描述和知识。……所以,在某种意义上结论就是,健康从健康中被生成,房屋从房屋中被生成,从无质料的东西中有质料的东西被生成。因为医术和建筑术就是健康和房屋的形式;而我把无质料的实体称作“是其所是”。 根据所引的这段话,我们发现,首先,亚里士多德确实是在谈及技术的产品的部分提到了形式就是个体事物的“是其所是”和第一实体的观点,而诚如弗雷德和帕奇克所指出的,这是对这个在整个Ζ卷中都具有重要意义的观点的第一次明确的表述。[15]但是,我要说的是,这又怎样呢?难道这个全局性的观点就不适用于技术的产品吗?因此,尽管伯恩耶特认为一个细心的读者读到这里会大吃一惊,但我并不认为是这样。其次,对于将人工制品的外观、样式等同于事物的本质、形式这一点,显然,假如亚里士多德有这样的意思,那么,这诚然是一个问题,因为一个事物的外观恰恰不是它的本质[16],亚里士多德的“形式”概念是就事物的本质规定性而言的,而恰恰不是就事物的外观、样式而言的。但是,仔细阅读上引的那段话,亚里士多德丝毫没有提到类似的观点,他倒是恰恰通过“形式我指每一个东西的‘是其所是’和第一实体”那句话强调了形式的本质的内涵。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亚里士多德在这一段的后面举了“铜质的圆”的例子,并且将“圆”当成“铜质的圆”的形式本质。但难道不应当如此吗?因为铜质的圆之为铜质的圆,恰恰是因为“圆”是其形式本质,而不是其外观。最后,关于亚里士多德在这里把健康说成实体这一点,显然只是依据上下文的一个推测而已,而亚里士多德用健康和疾病对举来做例子,其真正的用意显然不在于说健康是实体,而是说健康的缺失就是疾病,他以此来说明“缺失的实体就是对立的那个实体”那句话的具体意思。而进一步细读上面那段话,亚里士多德有关健康所真正明言的倒是这样一层意思,这就是,医术是健康的形式,但这恰恰不是在说健康是形式、是实体,而是说医术所把握到的是健康的形式,显然这一点和亚里士多德在Ζ卷的前面部分对本质问题的阐述是没有矛盾的。 所以,通过上述的分析,对于伯恩耶特来说具有重要意义的第vi条证据显然在理由上是不充分的,我们不能由此认为Ζ 7-9在一些基本的观点上和Ζ卷的其他各章是有出入的。当然,需要指出的是,伯恩耶特在第vii、viii、ix条中还举了别的一些证据来说明Ζ 7-9和Ζ卷的其他各章在观点上的差异,以证明Ζ 7-9的插入是不合理的,但是,我认为第vi条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在反驳了第vi条之后,其他几条亦不难反驳。 但假如有人认为我的全部观点是建立在上述反驳的基础上,我论证的重心是要证明Ζ 7-9绝对不是插入的,那么他就理解错了。对于我来说,我不打算完全否认Ζ 7-9的插入性质,而只是要证明Ζ 7-9在其现有位置上插入的合理性。从而,我的论证的真正重心是,即便伯恩耶特和其他强的插入论者针对Ζ 7-9的插入性质所提出的种种论据都成立,这依然只是证明了Ζ 7-9在局部的细节上和之前、之后章节的不合,亦即仅仅证明了Ζ 7-9是插入的,而不能从总体上证明Ζ 7-9的插入是完全不合适的和没有必要的。事实上,仅就公认是亚里士多德亲自插入了Ζ 7-9这一点而言,我们就不能够遽然断定这样的插入是没有丝毫道理的。从而,我根本反对将Ζ 7-9从Ζ卷的整体论述序列中割裂出去单独处理的做法,而主张这一插入不仅是必要的,而且也是合理的,我们应当按照Ζ卷既有的篇章结构顺序来阅读和研究Ζ卷。我们看到,尽管伯恩耶特在很多时候表现为一个强的插入论者,即,主张Ζ 7-9的插入的不合理性,但是,在一些关键的地方他也不得不承认至少Ζ 7-9的插入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例如,他说:“因此决非偶然,Ζ 7-9造成了比Ζ 10-11更为容易的理解。我以为这就是亚里士多德为什么要把它们添加到第一稿的Ζ卷上的主要原因,……它们为Ζ卷提供了有关形式同质料的关系的最清楚易懂的论述。”[17]由此我才在上面说,尽管伯恩耶特极力支持Ζ 7-9是插入的,但他并不是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强的插入论者。 鉴于此,下面我要做的就是为Ζ 7-9的插入是必要的而且合理的做出一个足够有力的辩护。我要说明,尽管Ζ 7-9在表面上是在讨论一个与之前、之后的论述不同的主题,即,一个与实体、尤其是形式实体有关的生成论的主题,但是,这个讨论对于Ζ卷“什么是实体”这个根本问题的研究却是十分必须的,它不仅是对Ζ 4-6“什么是‘是其所是’”这个问题的研究的一个更深入的推进,而且对于后面Ζ 10-16对实体的整体和部分的关系问题的探讨是一个必要的准备。 3 毫无疑问,Ζ 7-9的讨论是在生成论的论域中进行的,它仿佛讨论的是一些同实体的生成有关而同实体的本质无关的问题,从而,从表面上看,它和Ζ 4-6从本质论的论域针对实体的研究似乎没有任何必然的关联。但是,这只是一种表面的看法。假如我们深入地研究Ζ 7-9的论述,那么,我们会发现,Ζ 7-9绝不是在讨论一些和实体的本质无关的一般的生成问题,相反,它论述的焦点恰恰是作为实体之本质的形式,是形式在生成中的地位问题,以及形式和质料基于生成的特殊关系问题。在这里,通过详尽而深入的分析,亚里士多德确立了形式在整个生成中的绝对在先性的地位,并且深入论证了形式和质料基于生成的同一性和统一性。[18]如果实际情况是这样,那么,显然,我们就不能够说Ζ 7-9和Ζ 4-6在主题上没有任何关联,也不能够说Ζ 7-9不会有可能是对Ζ 4-6所探讨的主题的一个更进一步的讨论。因为,在Ζ 4-6中逐渐被确立为研究的核心的形式或者“是其所是”,不仅依然是Ζ 7-9所关注的中心,而且还被放到了一个显然更新了的问题域中做了更为深入的阐述。这样,指明亚里士多德基于什么考虑而认为有必要将对形式的研究从本质论的论域转到生成论的论域中来进行,就成为正确理解Ζ 7-9的插入性质、表明这种插入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合理的关键。 Ζ 4-6是对形式是实体的研究,这是没有疑问的。随着研究的展开,对实体的研究被明确为就是对每一个事物的“是其所是”的研究,这也是我们已经认识到的。但是,一旦深入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我们面临着认识如何进一步深入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如何进一步来规定事物的“是其所是”、也就是事物的本质。因为必须承认,Ζ 4-6的研究仅仅能够使我们确认本质就是每一个事物之自身,也就是说,仅仅能够使我们确认本质之所在,使我们能够有效地将事物的本质存在同事物的任何偶性意义上的存在严格地区分开来,但是,却并不能够更进一步地使我们确认本质之所是,也就是说,使我们能够对事物的本质有更为明确的、具有实质内容的规定和认识。我们发现,这就是在单纯存在论和本质论的论域中对事物的本质进行研究所面临的困难。柏拉图就曾经达到了这一困难,从而除了诉诸于自指陈述(self-predication),重复“美就是美本身”、“善就是善本身”这类的完全是同义反复的命题外,对于事物的本质不再能够有任何更有内容的规定。因为,单纯存在论和本质论的研究,如Ζ 4-6所已经展示的,实质上只是从逻辑上确定一个事物的本质,它可以使我们将研究的目光锁定在对事物本身而非其外在偶性的关注上,但是如何具体说明一个事物的“是其所是”的内容,这显然超出了它的能力范围,它并不能够回答一个事物是什么,而只是表明一个事物必然有其自身之所是。 但正是在这些问题上,我们发现,一旦我们进入生成论的论域来加以考察,思路就仿佛豁然开朗了。在这里,所谓进入生成论的论域不是简单的一个论域转换的问题,而是包含着这样一个根本的对事物的本质的认识,这就是,事物的本质不是其抽象的形式规定,不是其单纯的逻辑上的种属,不是一个仿佛与事物的实际存在无关的单纯的概念命名或指称,相反,事物的本质是一个事物作为自然物其生成的实际的形式规定。因为任何一个事物都不是一个孤立的对象、一个凝固的本质内核,而是一个在具体生成着的自然物,从而,它的本质不是别的,就是它的现实的生成本身、它实际生成的形式的规定。因此,形式是和事物的如何生成、怎样生成联系在一起的,它不是这个事物的单纯的对象存在或者抽象的逻辑种属。举例来说,如果我们要探究一根粉笔的本质,那么,这个本质不是内在于这根粉笔之中的某种抽象的品质,也不是这根粉笔的单纯的形式外观,相反,这根粉笔的本质就在它的被使用中,就在它在黑板上的实际地被书写的过程中,正是通过它在书写过程中的实际地被消耗,这根粉笔的本质不仅被展现了出来,而且被实现了出来,并且达到了完成。因此,显然,一个事物的本质恰恰不是这个事物的单纯的对象存在,而是这个事物作为一个现实的生成物的生成活动本身,一个事物的本质就是这样从属于它的自然的生成和消灭,并且在它的自然的生成和消灭之中成就它的本质。 显然,一旦我们认识到这一点,那么,我们就会发现,假如我们要对事物的本质有更具实质内容的领会,而不停留在自指陈述的同义反复上,那么,我们就必须在对这个事物作为生成物的生成活动的具体考察中来发现它的本质,而这也就是发现这个事物其生成的自然的形式规定,这才是一个事物的“是其所是”。因为正如“是其所是”的那个希腊词τὸ τί ἦν εἶναι中的ἦν所表明的,它是一个不断在实现的东西,而不是一个现成摆放在那里、有待我们确认的东西。换句话说,事物的本质就是事物作为自然物其自身生成之所是,对此的描述就是对事物本质的揭示,它显然是具有实际规定内容的。这样,对于亚里士多德,可作推论的就是,他显然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在明确了“是其所是”之所在后,为了更进一步确定事物的“是其所是”究竟是什么,才从本质论的论域转入到一个全新的论域、即生成论的论域,进一步从生成论的论域对“是其所是”做更具专题性质的研究,而这当然是对本质问题的一个更深层次的探讨。 这样,我们看到,正是从形而上学自身理论探究的需要出发,对存在问题的研究才不仅需要被转化为对本质问题的研究,即从单纯存在论的论域转到本质论的论域,而且更需要进一步转化为对生成的研究,也就是进一步从本质论的论域转到生成论的论域,只是这样,存在问题、实体问题、本质问题才得到了真正有效的探讨。显然,就此而言,生成论不仅是本质论的一个有益的补充,而且是其合理的深化和完成。在经过了生成论的转化之后,“存在”现在不再是一种单纯、静观的对象存在,一种抽象、凝固的品质,“存在”现在是动词,它意味着“去存在”,而正是在这“去存在”的生成活动中,它的内在的本质规定才被实现出来。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从而,当亚里士多德在Ζ 4-6中完成了从存在论向本质论的转化,不仅将实体确立为首要的存在者,而且进一步明确,只有在一个事物的形式亦即“是其所是”中才可能发现一个事物的实体后,很显然,如果他还希望继续对事物的本质作出更有成效的、更具实际内容的研究,那么,单单停留在本质论的论域就不够了,而必须进入到生成论的论域中,使事物的本质作为事物的生成的形式而获得具体的规定,只有这样才可能真正确定一个事物的本质之所是,而这也就是一个事物的实体。我认为,这就是当亚里士多德在Ζ 6完成了对“是其所是”和个体事物的同一性的论证之后,在Ζ 7-9中便立即转入到从生成论的角度对形式实体的一系列更为深入的探讨的根本原因。 而只是在Ζ 7-9所展示的实体的基于生成的形式和质料的那样一种特殊关系的基础上,对实体问题、特别是实体的整体和部分的关系问题再做一次从本质论论域出发的探讨才成为必要,因为,现在,基于实体的生成结构,形式和质料成为实体的内在的两个部分或两个环节,从而,它们和实体整体的关系、它们各自在实体整体中的地位就有必要被着重加以说明,而这恰恰就是Ζ 10以后各章的主要内容。我们可以发现,Ζ 10-16不是像其他研究者所以为的那样,是简单地再次回复到本质问题的研究上,也不是对Ζ 3所列的实体的另外两个候选项(普遍者、属)的单纯的研究,相反,它们所关注的核心内容恰恰是实体的整体和部分的关系问题,尤其是形式实体的整体和部分的关系问题。[19]同时,我们也可以发现,在具体的论述中,质料的因素成为亚里士多德在考虑这一问题时不得不时时予以注意和处理的一个理论内容,而这在前面Ζ 4-6对形式实体的单纯本质论的研究中恰恰是没有出现过的,这就充分地证明了Ζ 10-16的论证和Ζ 7-9的论证不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它不是简单地回复到Ζ 4-6的主题上去,而是基于Ζ 7-9的一个更深层次的探讨。[20]就此而言,到目前为止,一个可以明确作出的结论无疑就是,Ζ 7-9在Ζ 4-6之后和Ζ 10-16之前的插入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合理的,它们拥有一个可辩护的连贯的逻辑思路。 4 但是,为了更加有力地证明这一点,来自文本本身的证据显然是必要的,因为,文字上的直接的指涉作为证据显然要比基于理解而建立起来的逻辑关联更具有说服力。而在这里,Ζ 15, 1039b26-27和Θ 8, 1049b27-29两处地方对Ζ 7-9的指涉提供了直接的证据。 在Ζ 15, 1039b26-27中,亚里士多德这样说:“因为已经指出过,没有任何东西生成它们或造成它们。”在这里,“它们”指的是形式,而“已经指出过”(δέδεικται)这个词的运用则清楚地表明这里所谈的观点在前面某处已经得到具体的论述。研究者指出,这句话是对Ζ 8, 1033a28-1033b19相关论证的指涉,因为在那里,亚里士多德详细地说明了形式不被生成的观点。[21]但是,为了更清楚地表明这一点,我们不妨对这句话自身所处的上下文做更完整的引用。这句话是Ζ 15开头一段中的一句话,在那里,亚里士多德这样说: 既然实体有两种,合成物和描述(我是指,一种实体是这样一种同质料相结合的描述,一种完全是描述),那么凡是就前者而言的实体,对于它们就有毁灭,因为有生成;但对于描述却没有像被毁灭这样的情况,因为没有生成(因为不是房屋的存在被生成,只是这所房屋的存在被生成),而是在生成和毁灭之外的存在和不存在。因为已经指出过,没有任何东西生成它们或造成它们。因此,甚至对于就个体而言的可感实体也是既没有定义也没有证明,因为它们具有质料,而质料的本性是这样的,以致它们既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因此,其中就个体而言的东西就全都是可毁灭的。(1039b20-31) 显然,当我们把1039b26-27这句话放到这一整体的语境中来考察,那么,它自身的所指就更加清楚了。这就是,亚里士多德在这里谈到了两种意义上的实体,这就是仅仅就其形式来考察的实体和就其作为形式与质料的合成物来考察的实体。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作为形式与质料的合成物的实体是有生灭的,但是就形式而言的实体是没有生灭的。在此基础上,亚里士多德便通过诉诸前面所做过的论证的方式来加强这一观点,即,形式没有生成的问题在前面已经做过了充分的论述,从而它是清楚明白的。这就是1039b26-27这句话自身所处的整体语境。而一旦我们阐明了这一点,那么,它们对于Ζ 8, 1033a28-1033b19的指涉无疑就是相当清楚的,因为,如上所说,有关形式不被生成的问题,亚里士多德正是在那里做了最详尽的论证的,而“已经指出过”这句话显然从具体的文字上便显明了这种文本上的关联。所以,当伯恩耶特谈到这一条证据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同Η3, 1043b16的ἐν ἄλλοις(“在另外的讨论中”)一词对Ζ 8的指涉相比,在文本的关联性上要更强,因为,ἐν ἄλλοις通过解释可以被认为是指与核心卷既有的论述序列不同的另外一个独立的论述,而δέδεικται这个词则毫无疑问是把Ζ 8作为同一论述序列中较早的一个部分来加以指涉的。[22] 这样,很显然,在Ζ 15, 1039b26-27这里,我们就获得了一个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Ζ 7-9同Ζ卷乃至整个核心卷的内容不仅存在着论证逻辑上的关联,而且存在着文本序列上的关联,Ζ 7-9即便是插入的,也是亚里士多德明确而有意识地插入的,而这当然也就表明了Ζ 7-9插入的合理性。 但是,需要提及的是,对于力图证明Ζ 7-9的插入是不合理的强的插入论者来说,对于Ζ 15中的这处证据,他们的一个通常的处理意见就是断言,1039b26-27是亚里士多德在核心卷已有的文本序列中插入Ζ 7-9之后,为了表明插入的部分和后面的文本的关联而专门添加上去的一句话。从而,他们的一个通常的主张就是认为应当将这句话从它所在的地方删去。我们看到,伯恩耶特就是这样做的,而且和其他人的做法不同,他还提供了这样做的理由,亦即,删掉这句话后,整个段落的文意显得更为通畅。这里且不说他所说的“通畅”是否真地通畅[23],而是说即便他的观点真能成立,也依然十分有力地说明了Ζ 7-9的插入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以至于亚里士多德感到,为了强化这种合理性和必要性,还必须特别加上了这一句话,以表明此处思想同Ζ 7-9文本的关联。 至于Θ 8, 1049b27-29的那处证据,它具有相比于Ζ 15, 1039b26-27的证据更强的对Ζ 7-9的指涉。在Θ 8, 1049b27-29中亚里士多德这样说: 在有关实体的那些论述中已经说过,每一个生成物都从某个什么生成和被什么生成,而后者和形式是同一个东西。 显然,只要我们想到Ζ 7一开始的话,以及整个Ζ 7所论证的一个重要的主题,即形式的在先性,那么,我们能够立刻获得的一个认识就是,在这句话中所说的“有关实体的那些论述”不是指别的,就是指Ζ 7,而“已经说过”(εἴρηται)这个词则更进一步地表明了这些论述相对于Θ 8此处论述的在先性,表明Θ 8是以此前的论述、尤其是Ζ 7的论述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的,是接续着它而来的一个论述。而如果我们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地对Θ 8做整体的考察,那么,这一点就变得尤为清楚。因为,Θ 8实际上没有讨论别的什么主题,而是专门对现实相对于潜能的在先性这个主题进行讨论,而我们知道,现实相对于潜能的在先性所关涉的不是别的,正是形式在整个生成过程中的在先性,而这一主题正是在Ζ 7中得到了亚里士多德最为充分的论证。我们看到,在Ζ 7中,亚里士多德对事物的生成结构作了深入的分析,而通过对以技术的生成为例的实际的生成过程的分析,他就表明了形式在整个生成过程中的在先性,表明了生成不是像通常想当然地认为的是从质料开始的,相反却是从形式开始的,形式的在先性不仅具体地规定着生成,而且实际地造成了生成。将Ζ 7所论证的主题同Θ 8的论证主题相比较,它们的理论上的关联是极为明显的,而且Θ 8明显是以Ζ 7的论证作为自己持论的基础。显然,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在1049b27-29那句关键性的话中,亚里士多德才专门提到“在有关实体的那些论述中已经说过”这样的话,这当然是Θ 8指涉Ζ 7的明证,而这当然也就是Ζ 7-9先于Θ 8已经存在的明证。 对于Θ 8, 1049b27-29的这处证据,伯恩耶特显然也感到了它的力量。他这样说:“然而这一次,没有任何不协调的迹象表明对Ζ 7-9的这一回指也许是后来的添加。相反,去掉1049b27-1050a3这一段,下一段头一句话的句法就会变得无法理解。”[24]但是,为了坚持Ζ 7-9的插入性质,针对这一困难,Burnyeat便提出了一个实际上本身就需要证据来支持的假设,这就是,他认为Θ 8是在Ζ 7-9已经被插入到“有关实体的那些论述”中以后写作的。显然,这个假设不仅本身需要证据来支持,而且它会带来一个进一步的困难,这就是,它会意味着Θ卷或者Θ 8同ΖΗ卷不是一体的,它们也是像Ζ 7-9一样是后来增补的。但这显然是非常难以成立的。对此一个直接的不利的证据就是,在Θ卷的一开始亚里士多德就给出了“在前面的讨论中”(1045b32)的字样,这有力地表明了Θ卷和ΖΗ卷的连续性。因此,为了解决这个困难,伯恩耶特就进一步提出了一个更为复杂因而也更为困难的假设,即,“我推论Θ卷作为一个整体是作为先已存在的那部著作‘论实体’的一个后续而写的,而那部著作到那时已经包含了Ζ 7-9。Θ卷的撰写甚至也许是修订ΖΗ卷和增补Ζ 7-9的一个诱因。”[25]但是,显然,这仅仅是一个假设,而且还是一个本身就需要证据来支持的假设,它没有使问题简化,而是使问题变得更为复杂,而这是和人们提出一个假设的通常的目的是矛盾的。因此,在这里,一个应当谨慎持有的观点就是,Ζ 7-9无论如何应当是整个核心卷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这样,显而易见的就是,正是因为Ζ 15和Θ 8这两处地方对Ζ 7-9的明确的提及,Ζ 7-9是插入的观点才受到了根本的动摇,它迫使我们不仅必须把Ζ 7-9看成是Ζ卷乃至整个核心卷的总体思想内容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而且还要看成是在既有的论述序列之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我们看到,尽管伯恩耶特强烈地主张Ζ 7-9是插入的,但是他在最后也不得不为亚里士多德做出这样的插入寻找合适的理由,从而不得不承认Ζ 7-9的插入对于在它之后的文本内容的理解不是没有帮助的,[26]而我认为,这实际上也就等于承认了Ζ 7-9出现在其现在的位置上是有其合理性的。 这样,我的观点如果现在做最终的和明确的表达就是,就Ζ 7-9出现在Ζ卷中的那种突兀的性质而言,它具有插入的特征,但是,考虑到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著作的讲稿的性质,那么,Ζ 7-9与其说是插入的,不如说是亚里士多德按问题思路内在的逻辑编排的。就编排而言,它在某种程度上无疑具有插入的特征,但绝不是一种无理的插入。相反,无论是从论述的逻辑顺序还是从行文的篇章结构来说,它在其现有的位置上都不仅是合适的,而且是必要的。脱离了它,不仅在Ζ 4-6中进行的本质论的研究如何进一步继续下去变得没有着落,而且从Ζ 10开始的对本质问题的更进一步的探讨也将无法得到合理的理解,同时,亚里士多德又是如何能够接续着Ζ卷转入到ΗΘ卷,从潜能和现实的角度对实体问题做更为深入的研究,以引出最高的实体,这也将变得难以理解。因此,在Ζ 7-9的插入性质这一点上,我不表示最坚决的反对,因为,毕竟,《形而上学》是亚里士多德的讲稿而非著作,它的篇章结构上的严密性当然较之著作要差一些。但是,对于将Ζ 7-9从Ζ卷的既有篇章结构中割裂出去,完全不与之前、之后各章的内容联系在一起来理解的做法,我却表示最明确和坚决的反对。我的做法是,尊重既有的篇章结构,按顺序阅读,而非凭己意割裂开来阅读。我认为这是我们研究Ζ卷的最自然、最合理的方法,也是进行古典研究应当遵循的最基本的学术规范。 参考文献 Myles F. Burnyeat 2001,A Map ofMetaphysicsZeta, Pittsburgh, Pa.: Mathesis 2001. Stephen Menn 2001, “Metaphysics Ζ10-16 And The Argument-Structure ofMetaphysics Ζ”,Oxford Studies in Ancient Philosophy, vol. XXI, pp. 83-134, winter 2001, ed. David Sedle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W. D. Ross 1924 (vol. 1),Aristotle’s Metaphysics, vol. 1,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4. ____ 1924 (vol. 2),Aristotle’s Metaphysics, vol. 2,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24. [1]Myles Burnyeat 2001, p. 26。 [2]同上。 [3]诚然,首句中出现的小品词de/似乎表明了某种与上文衔接的语气,但是就它所引领的内容来说却不能从中发现任何同上文的联系。伯恩耶特据此指出,很可能如抄本Ab所唯一证实的那样,这个地方本来是没有表示衔接的这个小品词的(参见Myles Burnyeat 2001, p. 29, n. 46)。我们不一定接受伯恩耶特的这一解释,但是,这却是对Ζ 7-9与上文没有连贯的语文衔接的一个值得重视的证据。 [4]Ζ 4, 1030a6-11:“‘是其所是’属于那些其描述是定义的东西,而只要名称像描述一样表示,它就不是定义(因为所有的描述就都会是定义了,因为对于随便什么描述都会有一个名称,这样,甚至《伊利亚特》也将是定义),而是只有关于某个首要的东西,但这就是那些不按照另一个陈述另一个的方式陈述的东西。” [5]参见W. D. Ross 1924 (vol. 2), p. 181。 [6]同上。 [7]以上参见W. D. Ross 1924 (vol. 2), p. 204。 [8]以上参见W. D. Ross 1924 (vol. 2), pp. 226-227。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罗斯在做了上述表述后,却提了一句:“然而,这几章的学说在以下第30行被提到了。”(同上) [9]参见Myles Burnyeat 2001, pp. 29-31。 [10]详见下面的论述。 [11]Myles Burnyeat 2001, p. 30。 [12]显然,上引伯恩耶特那段话中的“人工制品的形式”,假如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形式”一词是有歧义的,它既可以指作为事物本质规定性的“形式”,也可以指作为事物的外观样式的“形式”。显然,如果是第一个意思,那么,就此而言,伯恩耶特对亚里士多德就没有什么好指责的,只有是第二个意思,伯恩耶特的指责才能成立。从而,伯恩耶特的上述批评无疑是就样式、外观意义上的“形式”而言的。 [13]关于此点,可进一步参考伯恩耶特所罗列的第vii条论据:“不仅Ζ 7用ou)si/a来指健康和疾病(1032b3-4),而且在Ζ 9, 1034b7-19还有另一个令人惊奇的东西:性质和来自于非实体范畴的词项也被称作‘首要的’。”(Myles Burnyeat 2001, p. 30) [14]参考Myles Burnyeat 2001, pp. 30-31。 [15]参考Myles Burnyeat 2001, p. 30, n. 47。 [16]这也就是我不同意将柏拉图的那个著名的概念IDEA翻译成“相”的原因。“相”只是对这个词的本义的翻译,而不是对这个词的哲学意义的翻译。“相”涉及到的仅仅是事物的外观意义的形式,但柏拉图的IDEA显然不是指事物的外观,而是指事物的“是其所是”,亦即本质。所以,翻译成“理念”就较好地体现了柏拉图这个概念的哲学意义。关于此点请详参我发表于《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4年第4期上的“论柏拉图的Idea之为理念而非相”一文。 [17]Myles Burnyeat 2001, p. 38。 [18]传统的观点(阿弗洛迪西亚的亚历山大)认为,形式的永恒性是Ζ 7-9的论证主题(W. D. Ross 1924 (vol. 2), p. 181),但全面考察Ζ 7-9我们将看到,这只是Ζ 8的前半部分所论证的主题,同时,它和Ζ 7所论证的形式在生成中的在先性的主题也是不矛盾的,它所遗漏的只是Ζ 8的后半部分和Ζ 9对形式与质料的同一性这一主题的论证。但是伯恩耶特却认为Ζ 7-9主要论证的是动力因和形式因的同一性问题,这显然是仅仅考虑了Ζ 7的论证主题所导致的看法。如果按照这一看法,那么,Ζ 7-9同Ζ 4-6之间的主题上的关联便变得更加薄弱了。而伯恩耶特显然正是依据这一点才认为Ζ 7-9即便是从内容上来看,也是一个相对完整的单篇论文,它拥有自己相对独立的论证重心和主题(参见Myles Burnyeat 2001, pp. 34-36)。 [19]门恩在他的“《形而上学》Ζ10-16和《形而上学》Ζ卷的论证结构”(Stephen Menn 2001)一文中指明了这一主题,这有力地澄清了在关于Ζ 10-16的主题的认识上人们长期以来的思想混乱。 [20]质料的因素以及与此相关的生成与毁灭的话题在Ζ 7-9之后各章中大量出现,并成为对本质问题进行研究的一个必要的理论前提,而且往往是结合在一起被加以探讨的。例如,Ζ 10, 1035a1-1035b32,在这里,不仅形式和质料的概念反复出现,而且生成和毁灭的话题也杂糅于其中。Ζ 11虽然没有明确地出现生成与毁灭的话题,但是,质料和形式的概念依然是讨论的一个基础。Ζ 12是最具有逻辑学特征的一章,但是在这里,在1038a7中依然出现了质料的概念。 [21]“有关形式存在和不存在而不经受任何生成或毁灭的过程的学说的各种理由只能在Ζ 8中而不是任何别的地方找到。”(Myles Burnyeat 2001, p. 37) [22]Myles Burnyeat 2001, p. 32。 [23]我对伯恩耶特在这里专门针对“因此,甚至对于就个体而言的可感实体也是既没有定义也没有证明,因为它们具有质料,而质料的本性是这样的,以致它们既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这句话所做的论证深表怀疑,认为这里面主观断定的意味远远大于客观论证的意味。但是,我并不企图在这里就伯恩耶特的论证的真实性进行争辩,而是认为即使承认他的这一论证是正确的,也对我的整个论证的根本目标不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详见我下面的论述。 [24]Myles Burnyeat 2001, p. 34。 [25]Myles Burnyeat 2001, p. 34。 [26]详见Myles Burnyeat 2001, pp. 37-38。 来源: 《哲学门》总第二十六辑,第十三卷第二册,2012年12月